第一回 黄道吉日
夺命更夫
三月二十七日,大吉。
诸事皆宜。
赵无忌倒在床上。
他快马轻骑,奔驰了三百里,一下马就冲了进来,进来就倒在这张床上。
又香又软的床。
这是香香的床,香香是个女人,又香又软的女人,每次看到赵无忌的时候,总会笑得像糖一样甜蜜。
窗外阳光灿烂,天气晴朗,风中带着花香。
赵无忌看看窗外的一角蓝天,终于缓缓吐出口气,喃喃道:“今天真是个好的日子。”
香香今天居然没笑,只淡淡的说:“今天的确是个好日子,杀人的好日子。”
赵无忌用一只手支起了头,看看她:“你想杀人?”
香香道:“只想杀一个人。”
赵无忌道:“杀谁?”
香香道:“杀你!”
赵无忌并没有被吓一跳,反而笑了,笑得好像还很开心。
香香咬着嘴唇,道:“我本来真想杀了你的,可是我再想想,今天你居然还会想到来看我,已经算是很不容易了。”
赵无忌道:“你知道?”
香香道:“我当然知道,今天是赵公子大喜的日子。”
她美丽的眼眸里忽然有了泪光:“我也知道赵公子今天到这里来,只不过是为了要告诉我,从今以后,他跟我已经一刀两段了,就算我以后还会看见他,也应该把他当成陌路人。”
赵无忌不能否认,也不能不觉得有点难受:“我还带了样东西给你。”
他从身上拿出串珍珠:“这是我答应给你的,我还没有忘记。”
珍珠晶莹圆润,就好像少女们纯情的泪珠一样。
香香接过来,轻轻抚摸,喃喃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带来给我的,你一向是个很有信用的男人。”
她居然没有流泪。
可是她的手已经在发抖,她忽然跳起来,用力将这串珍珠往赵无忌的脸上砸过去,大声道:“可是谁稀罕你这串臭珠子,谁稀罕你这个小王八蛋。”
珠串并没有打到赵无忌的脸,却由窗口飞了出去。
赵无忌又笑了:“小王八蛋多少总有点好处的。”
香香跳起来,道:“有什幺好处,你说!”
赵无忌道:“小王八蛋至少总比老王八蛋好,也比死王八蛋好。”
他想让香香也笑一笑。
他们之间,虽然并没有什幺条件和誓约,但是分离毕竟总是难免要令人悲伤。
他一直希望他们在离别的时候还能笑一笑。
香香还是没有笑出来,刚才被她掷出窗外的那串珍珠却飞了回来。
接着,“夺”的一声响,一根三尺六寸长的箭,将这串珍珠钉在柱子上。
箭杆上,银光闪闪,箭尾的银羽还在颤动,窗外,又有根短箭飞来,钉在这杆箭上。
长箭虽强,短箭更准。
香香看呆了。
像这样的箭法,的确不是时常能看得到的。
赵无忌的笑立刻变成了苦笑,叹息着道:“我的债主们终于来了。”
香香变色道:“他们来干什幺啊?”
赵无忌道:“债主当然是来讨债的,你难道看不出今天也是讨债的好日子!”
这里是个小楼,现在正是春天。
小楼外春光明媚,百花齐放,有的鲜红,有的嫩绿,有的鹅黄。
两个黑衣人站在鲜艳的花丛间,一男一女,一少一老。
少年人是条身长八尺的壮汉,老妇人的背已驼了,一双眼睛却仍闪闪发光。
两个人,两把弓,金背黑胎,一长一短。
香香站在小楼上的小窗旁,忍不住问:“这两个人是谁?”
赵无忌说道:“是黑婆婆,跟她的儿子。”
香香道:“黑婆婆是什幺人?”
赵无忌道:“是个可以用一枝箭射中十丈外苍绳眼睛的人。”
香香脸色变了,道:“这驼背的老太婆,有这幺厉害……”
赵无忌道:“她的儿子虽没有她准,可是两膀天生的神力,只要他高兴,随时都可以把并排站着的两个人射个对穿。”他叹了口气接着道:“金弓银箭,子母双飞,这母子两个人,谁看见,谁倒霉。”
香香道:“可是,你偏偏欠了他们的债?”
赵无忌苦笑,说道:“我一向都很倒霉。”
香香道:“你欠了他们什幺?”
赵无忌道:“欠了他们两个人。”
香香不懂,道:“怎幺会欠他们两个人?”
赵无忌道:“有一次我半夜从明湖春喝了酒出来,看见有两个小姑娘在前面逃,他儿子在后面追,有个小姑娘已中了一箭,不停的在喊救命!”
他又叹了口气,道:“看见那幺样一个大男人在追小姑娘,我当然要拔刀相助,替她们挡一阵,让她们逃走。”
香香道:“后来呢?”
赵无忌道:“后来我才知道那两个小姑娘根本不是小姑娘。”
香香更不懂,问道:“不是小姑娘是什幺?”
赵无忌道:“是男人。”
香香傻了。
赵无忌道:“江湖中有帮叫‘一窝蜂’的采花贼,专门喜欢扮成小姑娘。”
香香道:“那两个小姑娘,都是采花贼?”
赵无忌点头苦笑:“幸好这母子两个人总算还看得出我不是采花贼的同伙。”
香香道:“他们当然也不会就这样放了你。”
赵无忌道:“他们给了我三个月限期,叫我把那两个采花贼抓回来。”
香香道:“现在限期已经到了?”
赵无忌道:“快到了。”
香香道:“你有没有替他们把人抓回来?”
赵无忌道:“还没有。”
香香看着他,摇头叹气,道:“这世上有种人好像总喜欢把虫子捉来往自己头发里放,你为什幺偏偏就是这个人?”
赵无忌道:“只有一两只虫子倒也没有什幺关系。”
香香道:“你头发里还有什幺?”
赵无忌叹道:“好像还有五六个蝎子,七八条毒蛇。”
香香没有再问。
她已经吓得声音都哑了。
她已经看见了好几条毒蛇!
毒蛇在一个破麻袋里,从破洞里伸出了头,吐着红信。
麻袋在一个人背上。
一个奇形怪状的人,不但鼻子缺了半个,耳朵也被咬得完全不像耳朵,一双眼睛里满布血丝,就像是毒蛇的红信。
可是他身上却偏偏穿着件大红大绿、五颜六色的袍子,更让他显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有条毒蛇已爬上了他的肩,盘住了他的脖子,伸出红信舐他的脸。
他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香香却已经有感觉了,香香差一点就吐了出来。
“这个人也是你的债主?”
“嗯。”
“你欠他什幺?”
“欠他五条蛇!”赵无忌嘴里好像也有点苦水:“五条最毒的蛇。”
香香有点不服气了:“你救了那两个采花贼,是你的错,像这样的毒蛇,你就是再多杀他几条也是应该的,为什幺要还给他?”
赵无忌道:“因为他就是毒菩萨。”
香香道:“毒菩萨?”
赵无忌道:“他虽然满身都是毒,可是他的心却像菩萨一样。”
香香道:“菩萨也养蛇?”
赵无忌道:“别人养蛇,是为了害人,他养蛇却是为了救人。”
他知道香香不懂,所以又解释:“只有用毒蛇的唾液和血炼出来的药,才能解毒蛇的毒。”
香香又道:“你欠他的那五条毒蛇呢?”
赵无忌道:“那五条蛇都是异种,他在滇边的穷山恶水之中找了三年,才总算把这五种毒物抓齐了。”
香香道:“抓齐了又有什幺用?”
赵无忌道:“用这五种毒蛇的唾液,就可以合成一种药,能解百毒,但是却一定要在它们活着的时候,让它们自己吐出来的毒液才有用。”
香香道:“我听说毒蛇只有在咬别人的时候,才会把自己的毒液吐出来。”
赵无忌道:“不错。”
香香道:“为了要采这五种毒蛇的唾液,难道他就让它们去咬人?”
赵无忌道:“他只有这法子。”
香香道:“他让它们去咬谁?”
赵无忌道:“咬他自己。”
香香又傻了。
赵无忌道:“我看见他的时候,那五条毒蛇正咬在他身上。”
香香道:“那时你怎幺办?”
赵无忌苦笑道:“你说,我还能怎幺办?我连想都没有想,就拔出剑把那五种毒蛇都斩断了,每一条蛇,都砍成了七八截。”
香香也不禁苦笑,道:“看来你的剑法倒真不错。”
赵无忌道:“可是我这件事却又做错了。”
花园里很静,黑婆婆和毒菩萨显然都是很沉得住气的人。
就在这时候,远处忽然传来“笃、笃”两声响,声音仿佛很遥远,又好像在耳朵边。
听见这声音,黑婆婆和毒菩萨的脸色都好像有点变了。
香香道:“这是不是打更的声音?”
赵无忌道:“是的。”
香香道:“我真的没有听错?”
赵无忌道:“你没错。”
香香道:“现在还是白天,这个人就打起更来,是不是有毛病?”
赵无忌道:“他没有毛病,他想什幺时候打更,就在什幺时候打更。”
香香道:“为什幺?”
赵无忌道:“因为他打的更和别人不同,不是报时的。”
香香道:“他打的是什幺更?”
赵无忌道:“是断魂更。”
香香道:“断魂更?”
赵无忌道:“只要他打过了三更,就有个人必定要断魂。”
他脸上也露出奇怪的表情:“夺命更夫柳三更,一打三更人断魂。”
又有更鼓响起,声音更近了。
虽然也只不过是很普通的更鼓声,可是现在听在人耳里,已变得说不出的诡异。
香香忍不住问道:“现在他打的是几更?”
赵无忌道:“二更一点。”
香香又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道:“二更一过,三更岂非就快要到了?”
赵无忌道:“不错,二更一过,三更很快就要到了。”
香香道:“他也是你的债主?”
赵无忌道:“是个大债主。”
香香道:“你欠他什幺?”
赵无忌道:“欠他一刀!”
香香道:“你还有几个债主?”
赵无忌道:“大债主,就只有这三个。”
香香道:“他们老早知道今天你会在这里?”
赵无忌道:“他们不知道。”
香香道:“可是他们全来了。”
赵无忌道:“是我约他们来的。”
香香几乎叫了出来:“是你约他们来的?你为什幺要把这些要命的债主,都约来?”
赵无忌道:“因为欠了人的债,迟早总要还的。”
他忽然又笑了笑。“难道你看不出今天也正好是个还债的好日子?”
断魂更又响了。
“笃、笃、当。”还是二更一点。要什幺时候才到三更?
除了夺命更夫外,没有人知道。
柳三更慢慢的从花丛中走了出来,青衣、白袜、麻鞋、苍白的脸。
花丛中本没有这幺样一个人,现在却偏偏有这幺样一个人走了出来。
他手里有轻锣、小棒、竹更和一根白色的短杖。
——难道这就是夺命更夫追魂夺命的武器?
终年不见阳光的人,脸色本就是苍白的,这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也是白色的,一种奇秘的惨白色,看不见眼珠,也看不见瞳仁。
——难道这个总是令人断魂的夺命更夫,竟是个瞎子!
花丛外是条小径。
弯弯曲曲的小径,铺着晶莹如玉的鹅卵石。
黑婆婆和她的儿子就站在小径旁的一丛芍药里。
瞎子当然看不见他们。
可是柳三更走过他们身旁时,却忽然停下脚步,回过了头,道:“黑婆婆,别来无恙?”
黑婆婆冷冷的看着他,过了很久,才淡淡的回答:“托柳先生的福,我们孤儿寡母,总算还没有被人活活气死。”
柳三更仰面向天,仿佛在沉思,也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这一别算来已有十三年了,日子过得好快。”
黑婆婆道:“每天都有三更时分,左一个三更,右一个三更,日子怎幺能过得不快?”
柳三更慢慢的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完全没有一丝表情。
“何况有时候一天还不止一个三更,左一个三更,右一个三更,有的人老了,有的人死了,日子又怎幺能过得不快?”
他嘴里在喃喃自语,手里用白色的短杖点着地,慢慢的向前走。
走到毒菩萨面前,他又停了下来。
他没有开口,毒菩萨也没有开口,麻袋里已有两条蛇像箭一般蹿了出来,完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瞎子看不见,既然没有声音,瞎子当然也听不见。
可是这两条蛇刚蹿过来,他手里的短杖已挥出,恰巧打在这两条蛇的七寸上。
两条蛇立刻像麻绳般凭空掉了下去,躺在地上连动都不会动了。
柳三更叹了口气,道:“我是不是又打死了你两条蛇?”
毒菩萨道:“哼!”
柳三更道:“你是不是想要我赔?”
毒菩萨道:“你赔得出?”
柳三更淡淡的笑了笑,道:“那只不过是一条竹叶青、一条饭铲头而已,你要我赔,我随时都可抓个七八十条给你。”
毒菩萨吃惊的看着他,神色虽变了,声音却很冷淡:“用不着你费心,我自己也会抓。”
柳三更道:“既然你不想要我赔,我倒有句话要劝你。”
毒菩萨道:“你说。”
柳三更道:“你舍身喂蛇,以血肉换它们的毒液,虽然每次都能及时将蛇毒拔出来,可是多多少少总还有些残毒留在你的血里。”
他叹了口气,又道:“天毒尊者的拔毒取毒秘技,并不见得是绝对有效的。”
毒菩萨既没有承认,也不能否认。
柳三更道:“现在你血里的残毒,已经有一百零三种。”
毒菩萨忍不住问:“你看得出?”
柳三更道:“我是个瞎子,怎能看得出?”
他淡淡的接着道:“可是我知道,你血里的毒性只要再多加五种,菩萨就要变成僵尸了。”
赵无忌已走下了楼,站在灿烂的阳光里,看着这个夺命更夫。
他心里在问自己!
这个人究竟是真的瞎子,还是假的?
他不知道。
除了柳三更自己外,没有人知道。
小径上铺着鹅卵般的圆石,短杖点在石头上,发出的声音很奇特。
那绝不是竹木点在石头上的声音,也不是金铁点在石头上的声音。
这根短杖是用什幺做成的?
赵无忌也猜不出。
他抬起头,看见柳三更已走到他面前。
三更前后
走到面前,赵无忌才断定柳三更绝对是个真的瞎子。因为他的眼珠是死的。
一个能看得见的人,绝不会有这样的眼珠,就算装也装不出。
柳三更忽然说道:“你在看我的眼珠子?”
赵无忌几乎被吓了一跳。这个人虽然看不见,却仿佛有双神秘而奇异的眼睛,隐藏在他身上某处神秘的地方,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好像瞒不过他。
柳三更接着又道:“你要不要再仔细看看?”赵无忌实在很想再仔细看看。柳三更道:“好,你拿去看。”他竟用一只手指将自己的一个眼珠挖了出来,他的眼睛立刻变成了个黑洞。死灰色的眼珠子,也不知是用玻璃,还是用水晶做成的,不停的在他掌心滚动,就好像活的一样。
就算你明知道这种眼珠是假的,还是难免要被吓一跳。
柳三更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看清楚了?”赵无忌终于吐出了口气,说道:“是的。”
柳三更道:“你最好看清楚些,因为这就是我做错事的代价。”他惨白的脸上忽然露出悲痛之色,慢慢的接着道:“二十年前,我看错了一个人,虽然被他挖出一双眼珠子,我也毫无怨言,因为每个人做错事都要付出代价,无论谁都一样。”
赵无忌道:“我明白。”
柳三更道:“你认为你的朋友那件事是不是做错了?”
赵无忌道:“是的。”
柳三更道:“他是不是也应该付出代价?”
赵无忌道:“应该。”
柳三更道:“就算我那一刀已经砍在他的身上,他也应该毫无怨言?”
赵无忌道:“不错。”
柳三更道:“可是你却情愿替他挨一刀?”
赵无忌道:“我情愿。”
柳三更道:“为什幺?”
赵无忌道:“因为他是我的朋友,而且已经受伤,已经不能再挨那一刀了。”
柳三更道:“你知道我这一刀有多重?”
赵无忌道:“不管多重都一样。”
柳三更道:“你不后悔?”
赵无忌道:“我这一生,从未后悔过。”
柳三更慢慢的将那颗眼珠子装了回去,一双死灰色的眼珠,仿佛凝视着他。
一双假眼珠,能看得出什幺?
赵无忌道:“现在,你随时都可以动手。”
柳三更道:“好。”
他的短杖本来已被夹在腋下,他一反手,就拔出了一把刀。
这短杖里藏着刀,雪亮的刀。
赵无忌挺起了胸膛,既然已决心要挨这一刀,又何必退缩?
毒菩萨忽然道:“等一等。”
柳三更道:“等什幺?”
毒菩萨道:“他还有别的债主,你至少应该等他先还清了别人的债再说。”
赵无忌道:“欠人的债,迟早总要还的,谁先谁后都一样。”
毒菩萨道:“你真的准备今天就把所有的债都还清?”
赵无忌道:“否则,我为什幺找你们来。”
毒菩萨说道:“那幺,你就不是赵无忌。”
赵无忌道:“我不是?”
毒菩萨沉声道:“我只知道一个赵无忌。”
赵无忌道:“哪一个?”
毒菩萨道:“大风堂的赵无忌。”
江湖中几乎没有不知道大风堂的人。
大风堂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帮派,他们的组织庞大而严密,势力遍布各地。
他们所定的宗旨却只有四个字:
“扶弱锄强。”
所以他们不仅令人畏惧,也同样受人尊敬。
毒菩萨道:“大风堂的堂主虽然是云飞扬云老爷子,实际执行命令的,却是赵简、司空晓风和上官刃三个人,我知道的那个赵无忌,就是赵简的公子。”
赵无忌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居然能打听得这幺清楚。”
毒菩萨道:“你若是这个赵无忌,今天就不该在这里。”
赵无忌道:“我应该在哪里?”
毒菩萨道:“在赵府大厅的喜堂里,等着别人去道贺。”
他盯着赵无忌,慢慢的接着道:“就连司空晓风和上官刃,今天都一定会赶去的,有他们在那里,天下还有谁敢去问你要债?”
赵无忌道:“我欠了别人的债,我就要还清,而且要自己还清,和大风堂并没有关系,和我父亲也没有关系。”
毒菩萨道:“你若真的就是这个赵无忌,今天就是你大喜的日子。”
赵无忌道:“不错。”
毒菩萨道:“大喜的日子,通常都不是还债的日子。”
赵无忌道:“可是从今以后,我就是另一个人了,因为我已有了自己的家室,有了妻子,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幺样自由任性。”
他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我的妻子就是我终生的伴侣,我们一定要彼此互相尊敬,我不愿让她嫁给一个无信无义、只会赖债的男人。”
毒菩萨道:“所以你一定要在她嫁给你之前,把所有的纠纷都了却,把所有的债还清?”
赵无忌道:“是的。”
黑婆婆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想她一定是个又温柔、又美丽的女人,而且真有福气。”
赵无忌道:“我能娶到她,并不是她的福气,是我的福气。”
黑婆婆道:“所以你一定要让她嫁给一个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人?”
赵无忌道:“一个人只要活得问心无愧,就算缺了条腿、断了只手,也没什幺关系。”
黑婆婆道:“所以你虽然没有找到那两个采花贼,还是要约我来?”
赵无忌道:“不错。”
黑婆婆慢慢的走过来,淡淡道:“你准备用什幺来还我的债?用你的一只手,还是一条腿?”
她的眼睛里在闪着光,甚至比柳三更手里的刀光更冷!
赵无忌并没有逃避她的目光,只问道:“你想要我什幺?”
黑婆婆看了看毒菩萨,道:“你想要他还什幺?”
毒菩萨沉吟着,缓缓道:“普天之下,毒蛇的种类何止千百,最毒的却只有九品。”
黑婆婆道:“这种事我当然没有你清楚,我也懒得想。”
毒菩萨道:“他欠我的那五条毒蛇,其中有三条都在这九品之中,除了我之外,世上最多只有两个人能将这三种毒蛇生擒活捉。”
黑婆婆道:“是哪两个人?”
毒菩萨道:“不管这两个人是谁,都绝不是赵无忌。”
黑婆婆道:“所以你算准了他没法子还给你?”
毒菩萨道:“所以我本来就不是来讨债的。”
黑婆婆道:“你来干什幺的?”
毒菩萨道:“来报恩。”
黑婆婆道:“报恩?”
毒菩萨道:“刚才柳先生说的不错,我血中的毒,的确已到了极限。”
黑婆婆目光一凝,道:“你自己本来并不知道?”
毒菩萨叹了口气,道:“等我发觉时,已经五蛇附体,欲罢不能了。”
黑婆婆问道:“难道,是赵无忌救了你?”
毒菩萨道:“若不是他在无心之中,替我杀了那五条毒蛇,现在我只怕已成了僵尸。”
黑婆婆道:“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心,他总算救了你一命?”
毒菩萨道:“不错。”
黑婆婆道:“所以他非但没有欠你什幺,你反而欠了他一条命?”
毒菩萨道:“不错。”
黑婆婆道:“毒菩萨的这条命,总不能太不值钱的,你准备怎幺还给他?”
毒菩萨说道:“我可以替他偿还你的债。”
黑婆婆道:“你要替他去把那两个采花贼抓回来?”
毒菩萨道:“我甚至还可以加上点利息。”
黑婆婆道:“加上什幺利息?”
毒菩萨道:“加上那一窝蜂。”
黑婆婆道:“你有把握?”
毒菩萨笑了笑,道:“我的毒并不是只能救人的,也一样能要人的命。”
黑婆婆也笑了,道:“以毒攻毒,用你的毒蛇,去对付那一窝毒蜂,倒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毒菩萨道:“你答应?”
黑婆婆道:“我为什幺不答应?”
毒菩萨看看赵无忌,微笑道:“那幺我们两个人的债,现在你都已还清。”
赵无忌再没有说话,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此时此刻,你叫他说什幺?
毒菩萨道:“现在我是不是也不欠你的?”
赵无忌道:“你本来就不欠我。”
毒菩萨道:“那幺你就得答应我一件事。”
赵无忌道:“什幺事?”
毒菩萨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总该请我去喝杯喜酒。”
赵无忌笑了:“喝一杯不行,要喝,至少也得喝个三五十杯。”
柳三更忽然道:“你不能喝。”
赵无忌道:“为什幺?”
柳三更道:“因为你受了伤。”
赵无忌讶然道:“我受了伤?伤在哪里?”
柳三更冷冷道:“我这一刀砍在哪里,你的伤就在哪里。”
刀还在他手里,雪亮的刀锋,又薄又利。
刀光照着柳三更更惨白的脸,他的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
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他绝不是个很容易就会被感动的人。
如果你欠他一刀,就得还他一刀,你绝不能不还,他也绝不会不要。
无论什幺事都绝不能让他改变主意。
断魂更又响了。
“笃,笃,笃”,是三更。
是用刀锋敲出来的三更。
赵无忌手心已有了冷汗。
他并不是不害怕,只不过他就算怕得要命,也绝不会逃避。
柳三更冷冷的看着他,冷冷的问:“你要我这一刀砍在哪里?”
赵无忌叹了口气,道:“难道我还有什幺选择的余地?”
柳三更道:“你没有。”
刀光一闪,人就倒了下去。
这一刀正砍在颈上,砍得并不太重。
可是那又薄又利的刀锋,已割断了他左颈后的大血管,飞溅出的血,几乎溅到一丈外。
惨碧色的血。
鲜血怎幺会是惨碧色的?是不是他血里已有太多毒?
赵无忌的血里没有毒。
这一刀也没有砍在他身上。
刀光闪起,他已经准备承受,可是这闪电般的一刀,却落到了毒菩萨左颈上。
毒菩萨没有闪避。
他并不是不想闪避,只不过等到他闪避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他做梦都想不到这一刀砍的是他。
黑婆婆母子也想不到,赵无忌更想不到。
他们看着毒菩萨倒下去,看着惨碧色的血从刀锋下溅出来。
他们虽然看得很清楚,但却还是不明白。
赵无忌忍不住问:“你这一刀是不是砍错了人?”
柳三更道:“我生平只错过一次。”
他错的当然不是这一次。自从他眼珠子被人挖出来后,他就没有再错过第二次。
赵无忌道:“欠你一刀的是我,不是他。”
柳三更道:“既然你欠我一刀,随便我把这一刀砍在什幺地方都一样。”
赵无忌道:“可是你不该把这一刀砍在他身上。”
柳三更道:“这一刀本就应该砍在他身上。”
赵无忌道:“为什幺?”
柳三更反问道:“因为今天你不能死,也不该死!该死的人是他。”
毒菩萨的人已不动了,他背后麻袋里的毒蛇却还在动。
一条条毒蛇蠕动着滑了出来,滑入了他的血泊中,舐着他的血,毒血。
柳三更道:“他背上,是不是有个麻袋?”
赵无忌道:“是。”
柳三更道:“麻袋里有什幺?”
赵无忌道:“有蛇。”
柳三更道:“几条蛇?”
赵无忌道:“除了刚才死了的那两条外,还有七条。”
柳三更道:“现在这七条蛇是不是已全都爬了出来?”
赵无忌道:“是的。”
柳三更道:“可是现在麻袋里一定还没有空。”
麻袋的确还没有空。
毒菩萨是扑面倒下去的,麻袋在他背上,毒蛇虽然已爬了出来,麻袋却还是突起的。
柳三更道:“你为什幺不抖开来看看,麻袋里还有什幺?”
黑婆婆抢着道:“我来看。”
她用她的金弓挑起了麻袋,立刻就有数十粒梧桐子一样的弹丸滚在血泊里。
弹丸到哪里,毒蛇立刻就远远的避开。
赵无忌本来就在奇怪,毒菩萨一向有伏蛇的本事,为什幺这些毒蛇在他的麻袋里还不能安服?
现在赵无忌才知道为了什幺。
毒蛇碰到了这些弹丸,就像是人碰到了毒蛇。
黑婆婆又用金弓从血泊中挑起了一粒弹丸。
她并没有说什幺,也用不着说,他们母子间已有了一种任何人都无法了解的默契。
她挑起了这粒弹丸,她儿子的弓弦已响起,“嗖”的一声,银箭飞来,弹丸粉碎。
她立刻嗅到了一种硝石和硫黄混合成的香气。
柳三更道:“你嗅得出这是什幺?”
黑婆婆还在想,赵无忌已经回答道:“这是霹雳!”
霹雳就是一声惊雷,一道闪电。
霹雳既不香、也不臭,你可以想得到,看得到,却绝对嗅不到。
赵无忌为什幺可以嗅得出来?
因为他说的霹雳,并不是天上的惊雷闪电,而是地上的一种暗器。
黑婆婆已经是老江湖了。
她从十六岁的时候,开始闯江湖,现在她已经六十一。
她嫁过三次人。
她的丈夫都是使用暗器的名家,她自己也绝对可以列名在当代三十位暗器名家之中——弓箭也算是种暗器。
可是她对这种暗器的了解,却绝没有赵无忌多。
因为这是“霹雳堂”的独门暗器。
霹雳堂能够威镇武林,至少有一半原因是因为这种暗器。
霹雳堂的主人雷震天能够在当代三十位暗器名家中名列第二,也是因为这种暗器。
有关这种暗器的一切,大风堂的子弟们在孩童时就已知道得很清楚。
因为大风堂和霹雳堂是死敌。
他们至今还能并存,只因为彼此谁也没有战胜对方的把握。
银箭击碎弹丸,去势犹劲,“夺”的一声,钉入了小楼的窗棂上,银羽还在震动。
黑婆婆带着赞许的眼色,看了她儿子一眼,才回过头问:“这就是霹雳?”
赵无忌道:“绝对是。”
他有把握绝不会看错。
黑婆婆道:“可是它为什幺没有传说中那种霹雳之威?”
柳三更道:“因为地上的毒血。”
他慢慢的俯下身,用两根手指捡起了滚在他脚边的一粒霹雳子。
他虽然看不见,可是听得见。
风吹树叶声,弹丸滚动声,弓弦震起声——在他周围三十丈之内,所发出的每一种声音,都绝对逃不过他的耳朵。
这一粒霹雳子看起来新鲜而干燥,就像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硬壳果。
柳三更中指弹出,“嗤”的一响,手指间的霹雳子就箭一般飞了出去。
他这根手指,就像是张三百石的强弓,弹丸远远飞出数十丈,越过宽阔的花园,打在角落里一块大湖石上,立刻就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碎硝石末,漫天飞舞。
黑婆婆脸色变了。
她终于看见了这霹雳之威,竟远比传说中还要猛烈可怕。
风中又传来那种硝石硫黄的味道,仿佛还带着种胭脂花粉的香气。
霹雳子中本不该有这种香气。
赵无忌道:“这是什幺香?”
柳三更道:“你不妨过去看看。”
赵无忌用不着走过去看,脸色也已变了。
碎硝粉末已落下,落在一片开得正盛的牡丹上,鲜红的牡丹,忽然间枯萎,一片片花瓣飘落,竟变成乌黑的。
赵无忌失声道:“香气百毒!”
这一粒霹雳子中,竟混合了一种带着胭脂香气的毒粉。
柳三更道:“若不是地上的毒血,化解了它的毒,刚才那一粒霹雳子中的剧毒,就已经足够致我们的死命了。”
现在这一次虽然是远在三十丈外爆发的,风向虽然并不是正对着他们,可是,他们还是感觉到一阵晕眩,仿佛要呕吐。
柳三更道:“莫忘记毒菩萨的毒并不是只能救人的,也一样可以要人的命!”
这一袋毒粉霹雳,本来当然是为了准备对付去喝赵无忌喜酒的那些宾客。
能够被赵简请到他“和风山庄”去的人,当然都是大风堂的精英。
一盏灯的火苗,就足以引爆三四粒霹雳子,“和风山庄”的大厅里,今天当然是灯火辉煌,也不知有多少盏灯、多少支烛。
如果让毒菩萨也混了进去,悄悄的在每一盏灯旁摆上两三粒霹雳子,
等到灯火的热度溶化它外面的蜡壳时,会有什幺样的结果?
想到这里,赵无忌全身衣裳都已几乎被冷汗湿透。
柳三更道:“你一定想不到毒菩萨已经投入了霹雳堂。”
赵无忌的确想不到。
柳三更道:“你一定也想不到他们居然敢对和风山庄下毒手。”
他们敢这幺样做,无异已经在向大风堂宣战!
只要战端一起,就必将是他们的生死之战,战况之惨烈,赵无忌几乎已能想像得到。
柳三更道:“这件事纵然不成,他们损失的只不过是毒菩萨一个人而已,他并不是霹雳堂的中坚,也许他们根本没有把他的生死放在心上。”
可是这件事若是成功了,大风堂的精英,很可能就要毁于一旦!
赵无忌握紧双拳,道:“其实无论成不成,结果都是一样的!”
柳三更道:“为什幺?”
赵无忌道:“他们既然敢这样做,想必已经有了不惜和我们一战的决心!”
他的声音兴奋而沉重:“我们大风堂数千弟子,当然也绝不会畏惧退缩!”
大风堂只有战死的烈士,绝没有畏缩的懦夫!
他几乎已能看见大风堂的子弟,在一声声霹雳的烟硝火石下,浴血苦战。
这些人之中,有他尊敬的长者,也有他亲密的朋友。
这些人随时都可以和他同生死,共患难。
他自己也准备这幺做。
也许他们并没有战胜的把握,可是只要战端一起,他们就绝不再问生死胜负!
他相信大风堂的子弟们每个人都能做得到!
柳三更却忽然笑了。
这是他第一次笑,赵无忌吃惊的看着他,想不出他为什幺会笑。
柳三更道:“我在笑你。”
赵无忌道:“笑我,为什幺笑我?”
柳三更道:“因为你又错了。”
他不让赵无忌开口,接着又道:“现在毒菩萨已死,和风山庄也安然无恙,所以这件事根本就等于没有发生过,霹雳堂只敢派毒菩萨这种人来下手,只不过因为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就算有人去问他们,他们也绝不会承认这件事是他们的主意。”
赵无忌道:“可是……”
柳三更打断了他的话,道:“大风堂和他们对峙的局面,已维持了二三十年,很可能还会再继续二三十年,以后甚至说不定还可能化敌为友,你现在又何必想得太多。”
赵无忌道:“我应该怎幺想?”
柳三更道:“你应该多想你那温柔美丽的新娘子,想想那些专程赶去喝你喜酒的好朋友。”
赵无忌眼睛又发出了光。他还年轻。
他本来就是个热情如火的年轻人,很容易被激怒,但也很容易就会变得高兴起来。
柳三更道:“所以你现在就应该赶紧骑着你那匹快马赶回去,换上你的吉服,到喜堂里去拜天地。”
赵无忌道:“可是我……”
柳三更道:“现在你已不欠我的,也已不欠黑婆婆的,可是,你如果还不走,如果还要让你的新娘子着急,我就要生气了。”
黑婆婆道:“我一定会更生气!”
赵无忌看着她,看着柳三更,忽然发现这世界上毕竟还是到处都可找到好人。
这世界毕竟还是充满了温暖,生命毕竟还是可爱的。
他又笑了。
他又高兴了起来。
灾祸毕竟还距离他很远,充满幸福和爱的锦绣前程,却已在他面前。
他跳了起来:“好,我马上就走。”
柳三更道:“可是还有件事你一定要记住。”
赵无忌道:“什幺事?”
柳三更道:“你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能被别人灌醉。”
他又露出笑容:“新娘子绝不会喜欢一个在洞房花烛夜,就吐得一塌糊涂的丈夫。”
黑婆婆道:“一点都不错。”她衰老的脸忽然变得年轻起来:“我记得我做新娘子的那一天,就把我那喝得烂醉的新郎倌踢到床下去睡了一夜,而且至少有三天没有跟他说话。”
她脸上忽然又露出了红晕,轻轻的笑道:“幸好,有些事不说话也一样可以做的。”
柳三更大笑。
赵无忌相信他这一生中很可能都没有这幺样大笑过。
赵无忌当然也笑了:“我一定记住,有别人来灌我酒时,我……”
黑婆婆道:“你准备怎幺办?”
赵无忌眨了眨眼,道:“我准备就先躲到床底下去,那至少总比被人踢进去的好。”
黑婆婆大笑,道:“这倒真是个好主意。”
债已还清,事情都已解决。现在时候还不晚,赶回去正好还来得及。
赵无忌心情愉快极了。
最让他觉得愉快的一点是,香香非但没有再留难他,反而牵着马在门口等他。
她眼睛里虽然难免带着幽怨,可是至少泪痕已经干了。
她垂着头,轻轻的说:“你既然一定要走了,我也不想再留你,反正我要留也留不住的。”
赵无忌道:“谢谢你。”
他心里真的觉得很感激,感激她的了解,更感激她的宽恕。
不管怎幺说,他总是多多少少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她。
香香忽又抬起头,凝视着他:“可是我知道你以后一定会再来看我的。”
赵无忌在心里叹了口气,柔声道:“我不会再来了。”
香香道:“为什幺?”
赵无忌道:“再来也只有多添些苦恼,我又何必再来?”
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难免会做出荒唐的事。
年轻人又哪个不风流呢?
可是以后他已决心要做个好丈夫,他有决心一定能做得到。
香香咬着嘴唇:“可是我不信。”
赵无忌道:“你不信?”
香香道:“我不信你以后就永远不再看别的女人。”
赵无忌道:“男人遇着好看的女人,除了真瞎子和伪君子之外,谁都难免要看看的,可是我最多也只不过看看而已。”
香香还不肯放弃,又道:“我也不信就凭她一个人,就能永远管得住你。”
赵无忌道:“她也许管不住我,可是,我知道以后一定有个人,会帮着她来管我。”
香香道:“这个人能管得住你?”
赵无忌道:“只有他能管得住我。”
香香道:“这个人是谁?”
赵无忌道:“就是我自己。”
卫凤娘与赵千千
卫凤娘坐在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人影,心里也不禁对自己觉得很满意。
她实在是个很美的女人,尤其是今天,看起来更是容光焕发,美艳照人。
因为她平时很少会穿这幺鲜艳的衣服,脸上也很少抹脂粉。
她一向很懂得约束自己。
她知道只有一个懂得约束自己的女人,才配做赵家的媳妇。
自从她第一次看见赵无忌的那一天,她就决心要做赵家的儿媳妇。
从那一天开始,她就为自己这一生订下了个努力的目标。
她学女红、学烹饪、学治家。
现在她做出来的菜已经可以比得上任何一家酒店的名厨。
她做出来的衣服,无论任何人穿着,都会觉得舒适合身。
就算最会挑剔的人,都不能不承认她的确是个理想的妻子。
她的努力也并没有白费。
现在她总算已经进了赵家的门,已经成了赵家的人。
这并不表示她已准备做个骄纵的少奶奶了。
她决心以后还要做得更好,让赵无忌永远不会后悔娶了这个妻子。
赵无忌英俊、健康、聪明,脾气虽然有点坏,却是个很好的年轻人。
像这样的一个男人,当然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的。
她知道他以前也曾风流过。
她甚至还知道他有个叫“香香”的女孩子。
可是她已决心以后要将这些事全部都忘记,因为她也相信他以后一定会收心的。
她看得出他是个诚实的男人,以后也一定会做个很诚实的丈夫。
能嫁给这幺样一个丈夫,一个女人还有什幺不满足的呢?
她只不过还有点紧张而已。
一想到今天晚上……想到洞房里那张很大的床,她的心就会跳,脸就会红。
现在她的心就跳得好快……
可是她也并不是真的担心这些,每个女孩都要经过这些事的,有什幺好担心?
现在惟一让她担心的是,赵无忌今天一早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现在天已黑了。
她不仅在担心,已经开始在着急,幸好就在这时候,她已经听见千千欢愉的声音道:
“无忌回来了。”
赵千千是无忌的妹妹。
她也像她哥哥一样,健康、聪明、美丽。
她不但是个有名的美人,也是江湖中很有名的侠女。
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剑,大风堂中有很多高手都曾经败在她的剑下,甚至连她的哥哥都曾经败给过她。
虽然她也知道她哥哥是故意让她的,还是觉得很高兴。
她今年才十七岁,正是花样的年华。
对她来说,人生正像是杯甜蜜的美酒,等着她去尝试。
可是她也有她的心事。
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又怎幺会没有心事?
她本来一直都很开心的,直到那一天的黄昏。
那一年的春天,她一个人坐在后园,看着满园鲜花,看着澄蓝的天空、芬芳的大地,看着夕阳慢慢的在远山后消逝。
她忽然觉得很寂寞。
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的寂寞,通常只有一种法子可以解释——一个可以了解她,而且是她喜欢的男人。她找不到这样的男人。
因为她一直认为世界上真正的男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她的父亲,一个是她的哥哥。
其他的男人,她根本就没有把他们看在眼里。
如果她有母亲,她还可以向母亲倾诉她的心事,不幸的是,她的母亲早已过世了。
她跟她的父亲始终有段距离,她惟一可以聊聊天的对象,就是她的哥哥。
现在她的哥哥已将成婚了,她知道自己以后一定会更寂寞。
寂寞。
多幺可怕的寂寞。
无忌一早就出去了,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最担心的人就是她。
因为只有她才知道他去干什幺。
他们兄妹一向没有秘密。
“我要去还债,一定要去还,可是有些债我未必还得了,如果我天黑没有回来,很可能就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她没有拉住他,也没有劝他。
因为她了解他,知道一个真正的男人,如果决心要去做一件事,别人拉也拉不住,劝也没有用。
她心里一直在为自己有这幺样的一个哥哥而骄傲。
从黄昏的时候,她就一直在等,站在后园的角门外面等。
等到天黑的时候,她也开始着急了。
就在这时候,她看见一个人、一匹马,疯狂般冲入了她们家后园外的窄巷。
她还没有看清楚这个人是什幺样子,就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只有无忌才会这幺疯狂,只有无忌才会这样骑马。
她立刻跳起来欢呼。
“无忌回来了。”
无忌在换衣服。
连洗个澡的时间都没有,他就开始换衣服,换新郎倌的吉服。
他身上还带着一身臭汗,两条腿,不但又麻又疼,而且内侧的皮,都已被马鞍磨破。
他骑回来的马虽然是千匹中选一的快马,现在却已经倒了下去。
他还没有倒下去,已经算很不错了。
现在他才知道,要做一个新郎倌,可真不是容易的事。
从换衣服这件事开始,就已经很不容易。
他以前从未想到过新郎倌穿的衣服竟是这幺麻烦,比小女孩替她的泥娃娃穿衣服还麻烦!
幸好他总算还沉得住气,因为他知道他这一生中,最多也只有这幺一次。
三个人在帮他换衣服。
本来应该是三个女人的,可是他坚持一定要用男人。
三个他既不认得,也不喜欢的女人要帮他换衣服,他受不了。
只不过屋子里还是有个女人。
虽然这个女人在他的眼中看来,并不能算是个女人,可是在别人眼中看来,她却是个标准漂漂亮亮的女人,完完全全的女人,除了脾气太坏之外,几乎已可以算是个女人中的女人。
千千就坐在屋角里,看着他换衣服,就坐在地上。
屋子里就算有八百张椅子,她也不会坐,因为她喜欢坐在地上。
她喜欢坐在地上。
就算地上有两尺厚的泥,只要她喜欢,还是一样会坐下去。
衣服脏,她一点都不在乎,别人说她坐没有坐相,她更不在乎。
她跟卫凤娘不同。
她一向只做她喜欢做的事。
无忌在摇头。“就凭你这副坐相,看你以后怎幺嫁得出去?”
千千从鼻子里“哼”了声:“你管我嫁不嫁得出去?反正我也不会嫁给你!”
无忌苦笑。
他只有苦笑。
千千还不服气:“何况像你这样的男人能娶到老婆,我为什幺嫁不出去?”
无忌忍不住又要表示他的意见了:“可是你是个女人,女人多多少少总得有点女人的样子!”
千千瘪了瘪嘴:“女人应该像什幺样子?像你那个香香?”
提起香香,无忌就不说话了。
千千却得理不饶人:“她是不是真的很香?她究竟有多香?”
她好像对这种问题很有兴趣,无忌只有赶快改变话题。
“今天来的人是不是很多?”
“嗯!”
“来了些什幺人?”
“该来的人却没有来,不该来的人都来了。”
无忌用眼角瞟看他的妹妹:“我知道大大爷的儿子一定没有来!”
千千忍不住问:“你怎幺知道?”
无忌故意笑得很阴险的样子:“因为他本来应该来的。”
千千的脸居然红了起来。
“大大爷”,就是大风堂第一位有权力的人,江湖中人人公认的智多星司空晓风。
他的儿子叫司空曲。
司空曲对千千有意思,无论对什幺人来说都已经不是秘密。
无忌很得意。
他这一着总算让他这多嘴的妹妹暂时闭上了嘴,可是他忘了自己也有些不是秘密的秘密。
千千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叹了口气,道:“可惜,真可惜!”
无忌也忍不住问:“你可惜什幺?”
千千道:“可惜一个人没有来。”
无忌道:“什幺人?”
千千说道:“是一个本来更应该来的人!”
无忌道:“谁?”
千千道:“可怜的怜怜。”
无忌道:“她关我什幺事?我连她的面都没有见过。”
千千道:“就因为你没有见过她的面,所以才可惜!”
她也用眼角瞟着她的哥哥:“你不一直都很想见见她长得是什幺样子?”
无忌没办法否认。
他的确一直都很想见见这个“可怜的怜怜”长得是什幺样子。这也已不是秘密!
这个“可怜的怜怜”,就是他们三大爷上官刃的独生女!
她的名字就叫做怜怜。
上官怜怜。
每个人都知道她是个才女,也是个美女。
可是从来也没有人见到过她。
因为她从小就被她父亲送到黄山去了,有人说她是学艺去的。
黄山“妙雨观”妙雨师太的武功,最适于女孩子。
也有人说她是养病去的。
“她天生就有种奇怪的病,就像她的母亲一样,若不能安心静养,很可能连二十岁都活不到。”
究竟她是为什幺去的?
从来没有人知道,从来也没有人问过上官刃。
上官刃一向不是容易接近的人,更不愿别人提到这个问题。
他妻子的死,和她的女儿,都是他从不肯提起的事。
如果上官刃不愿提起一件事,你若提起来,就只有自讨没趣。
不管你是谁都一样。
就连大风堂的主人云飞扬云老爷子,都知道他的怪脾气。
提到怜怜,无忌又只有赶紧改变话题,问道:“老头子今天吃了药没有?”
这个话题,永远是他们最关心的。
因为老头子就是他们的父亲。
“老头子”这称呼,绝对没有丝毫不尊敬的意思,只不过表示他们兄妹和父亲之间那种别人永远无法了解的关心和亲密。
在别人眼中,他们的父亲也许是个很可怕的人,江湖中大多数人提起“金龙剑赵简”这五个字心里都会生出种接近畏惧的尊敬。
可是在他们眼里,他不但是他们的严父,也是他们的慈母。
赵夫人很早就过世了,他一手将他们兄妹抚养成人。
在滴水成冰的寒夜里,会起来为他们盖被的是他。
在风和日丽的春晨,陪着他们在花园里放风筝的也是他。
为了抚养这一双子女,这位昔年以一柄剑纵横江湖,协助他的挚友云飞扬创立大风堂的武林健者,脾气渐渐变了。
近年来虽然他脾气变得更好,身体却渐渐衰弱,变得很容易疲倦。
处理过大风堂繁重的事务后,他常常会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疲倦得连话都说不出,有时,甚至会痛苦得全身都在痉挛抽缩。
他们兄妹渐渐发现了他的痛苦,断定他必定在隐藏着自己某种病痛。
他们兄妹虽然能勉强他去看大夫,可是这倔强的老人却时常不肯吃药。
他常说:“只有女人才会一天到晚吃药,难道你们要把我当作女人?”
这种想法虽然很不正确,可是只要他认为这是对的,就绝没有任何人能令他改变。
千千轻轻叹了口气,道:“今天他又偷偷的把那碗药倒进阴沟里了。”
无忌苦笑,道:“我真想不通,他为什幺总是像小孩一样怕吃药?”
千千道:“听说一个人年纪大了的时候,常常都会返老还童的。”
无忌道:“听说华山的陆老伯也特地赶来了,他的病因别人虽然诊断不出,可是在陆老伯手下,天下还有什幺治不好的病?”
陆老伯就是“华山医隐”陆通,不但是华山剑派的名宿,也是江湖中有名的神医。
千千道:“今天中午吃过饭后,陆老伯就已经替老头子把过脉。”
她想了想,又道:“他们两个人还关在书房里,谈了很久。”
无忌道:“他们出来后怎幺说?”
千千道:“他们出来的时候,老头子显得很高兴,还特地摆了一桌酒,约了三大爷在后园开怀畅饮。”
三大爷,就是大风堂的三位巨头之一,终日难得说一句话的“铁剑金人”上官刃。
金人还有开口的时候,要他说话,简直比要金人开口还难。
千千道:“他今天也陪老头子喝了很多酒,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他的酒量很可能比你还好。”
无忌展颜笑道:“这幺样说来,老头子的病一定已有了转机。”
千千道:“可是陆老伯却显得心事重重,连酒都不肯去喝。”
无忌又皱起了眉。
这时候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沉重匆忙的脚步声,一个人在外面问:“大少爷在不在这里?”
无忌和千千都听出这是老姜的声音。
老姜在赵府已经待了几十年,已经由赵简的书僮变成和风山庄的总管,本来踢毽子踢得比谁都好的两条腿,近年来已被风湿拖垮,走起路来很困难。
可是赵简在他心目中,却永远都是昔年的那个大少爷。
他甚至连称呼都改不过来。
千千从地上一跃而起,推开了窗子,就发现一向最沉得住气的老姜,现在居然好像显得很着急,虽然早已停下了身,还在不停的喘息。
她忍不住问:“究竟出了什幺大不了的事,你急什幺?”
老姜喘着气道:“司空大爷已经从保定府赶来了,正在花厅里等着跟大少爷见面,大少爷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千千道:“你去找过?”
老姜说道:“我到处都去找过了,非但找不到大少爷,就连上官三爷,都不见踪影。”
千千也有点着急起来。
老姜跟随她父亲已有四十年,对和风山庄的一草一木,他都了如指掌。
如果连他都找不到人,还有谁能找得到?
无忌忽然道:“我找得到。”
老姜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无忌笑了:“那地方只有我知道,我替你去找。”
他也不管自己身上已换了新郎倌的吉服,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冲了出去。
老姜看着他,摇头叹息道:“小少爷的脾气,真是跟大少爷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虽在叹气,眼睛里却充满了欣慰。
他的大少爷一生从未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如今毕竟有了善报。
能够眼看着这位小少爷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他自己这一生也没有什幺遗憾了。
他只希望这位小少爷能赶紧找到他的大少爷;赶快拜天地、入洞房,他也好喘口气,去找他的老伙伴痛痛快快喝两杯。
千千却有点不服气忍不住道:“我就不信这里还有连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
老姜道:“有些地方我们本来就不该知道。”
千千道:“为什幺?”
老姜道:“因为那一定是大少爷处理公事的机密重地,大少爷一向公私分明,当然不会让我们知道。”
千千道:“那幺无忌怎幺会知道?”
老姜道:“小少爷是大少爷的传人,将来大少爷退休了之后,继承他事业的就是小少爷,这些事他当然应该让小少爷知道。”
千千更不服气了:“凭什幺只有他才能知道,我难道不是我爸爸亲生的?”
老姜道:“你?你到底是女孩子!”
千千道:“女孩子又怎幺样?”
老姜道:“女孩子迟早总要出嫁的,出嫁之后,就是别人家的人了。”
他说的是实话,他一向说实话。
千千想驳他都没法子驳他,只有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我就偏偏不嫁,看你怎幺样?”
老姜笑了,道:“我怎幺样?我能怎幺样?”
他眯着眼笑,又道:“怕只怕到了时候,别人真想要你不嫁都不行了!”
黄道吉日
大风堂的组织严密而庞大,大风堂的势力不但遍布在中原,而且远及关外。
大风堂能够有今日,除了因为“龙卷风神”云飞扬的雄心和气魄实在非人能及之外,也因为他还有三个一直跟他同生死、共患难;跟他并肩作战,始终奋战不懈的好朋友。
这三个人就是司空晓风、赵简和上官刃。
他们用血汗创立了大风堂,胜利和光荣,当然也应该由他们分享。
自从云飞扬老爷子宣布封关五年,苦练一种绝代无双的剑法之后,大风堂的重担,已完全落在他们肩上。
他们本就是生死之交,不但能共患难,也一样能共富贵。
所以他们之间,从来也没有争权夺利的事发生过,只有一心对外,扶弱锄强。
可是他们三个人的脾气和性格,却绝对是三种不同的典型。
司空晓风年纪最大,脾气最温和,是江湖中有名的“智者”。
他平生不愿与人争吵,更不喜欢杀人流血。
他认为无论什幺事都可以用人的智慧解决,根本用不着动刀子。
所以江湖中有的人偷偷的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他“司空婆婆”!
大风堂门下的弟子,对他虽然十分尊敬,心里却并不一定真的佩服。
这些血气方刚的热情少年们,总认为他做事未免有点虚伪,有点懦弱。
他们有满心雄志,却偏偏总是施展不出。
因为司空晓风早已决定了对付他们强敌“霹雳堂”的方针——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不到必要时,绝不出手!
大风堂门下的子弟,若是侵入霹雳堂的地界,杀无赦!
上官刃是个无论遇着什幺事都“三缄其口”的金人!
就连跟随他多年的亲信,都很难听到他开口说一句话。
他始终认为每个人都有权保留些隐私,绝不容任何人过问他的私事。
他的居室一向禁卫森严,从来没有任何人敢妄人一步。
他也像赵简一样,妻子早故,惟一的女儿又被送到远方。
现在他非但没有亲人,甚至连朋友都没有几个。
他的孤僻和高傲,天下皆知,根本就没有人能接近他。
所以他们三个人,最受子弟们爱戴的就是赵简。
赵简少年时跃马江湖,快意恩仇,当街拔剑,血溅五步。
到老来他的脾气虽已渐渐和缓,却仍然是个光明磊落的性情中人!
只要你真是他的朋友,就算要他把头颅割下来给你,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这种人正是少年们心目中典型英雄。
大家不但对他尊敬佩服,而且真心喜欢他,今天是他独生子大喜的日子,大家当然都要赶来喝他一杯喜酒。
就连那位已经在青石山绝顶闭关两年的云老爷子,都特地派人送了份重礼来道贺。
每个人都在等着看新郎倌的风采,更想看一看他那又贤慧、又美丽的新娘子。
无忌一出现,大家就围了过来。
虽然他并没有走到大厅去,可是后园里也有人,到处都挤满了人。
大家看到穿吉服的新郎倌,还没有拜天地就出来乱跑,都觉得又惊奇、又高兴,绝没有任何人认为他失礼。
赵二爷的公子,本来就应该是这幺一个不拘小节,豪爽洒脱的男子汉。
无忌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他们,穿过后园里的一片桃花林,走过一条弯曲的小径,来到一个种满了青竹的小院。
风吹竹叶,宛如听涛,外面的人声笑语,都没有传到这里。
小院里有五间平轩,三明两暗,是和风山庄主人静思读书的地方。
老姜当然知道这地方,当然来找过。
他没有找到他的大少爷,只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人,前前后后一个人都没有。
可是无忌并没有觉得失望,因为他知道这地方的秘密。只有他知道。
最后面一间雅室,才是赵简的书斋,四面都是书架,走进来就像是走入了一间书城。
可是这里也没有人。
无忌大步走进来,确定了这里没有人,非但没有着急,反而放心了。
因为只有他知道左壁的书架,还有个秘密,那才是他父亲处理大风堂事务的机密重地。
他相信他父亲一定在这里,很可能正在和上官三爷商议什幺机密的大事。
他并没有直接进去,先用案上的青铜镇纸,轻轻敲了敲书架的第三格横木。
他一连敲了三次,都没有反应。
这时他才有点着急了,用力扳开了书架旁的板手,书架刚转开一线,他就已冲进去了。
他的父亲果然就在密室里,身上还穿着特地为他儿子的吉日所裁制的紫缎长袍,手里还拿着他平时爱不释手的一个翠玉鼻烟壶。可是他的头颅却已不见了。
无忌跪了下来,既没有号哭,也没有流泪。
他眼中已没有泪,只有血!
一阵风从外面吹进来,将书桌上一本黄历吹起了两页,就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翻开了一样,正好翻到第三页,上面正好写着:
三月二十七日,大吉,宜婚嫁。
这一天真是个诸事皆宜,大吉大利的黄道吉日。
【未完待续】
共计43578字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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